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理解宋朝・司马光【2】见义忘利


Ethan | 2023.12.17

等到司马光回朝,已经是十五年之后。

这位67岁的老人上年末终于完成了巨著《资治通鉴》,历史没让他久等,很快就给了他实践自己理念的机会。

司马光的理念,说穿了很简单,就是反对追逐利益。他给老朋友兼政敌王安石写信,引用孟子的话,说执政之道,“仁义而巳矣,何必曰利?”道义是不该和利益沾边的,一旦沾上就会变味。

把“义”和“利”对立起来的做法,拥有两千多年的历史。《论语》里面就讲“君子喻于义,小人喻于利”,意思是君子的行为是道义驱动的,而小人则被利益所驱动。孟子更进一步,为了道义甚至可以舍生取义,牺牲一点利益更是不在话下。

这种“义利之辨”的观念,长期被用来抵制国家权力的扩张。比如在连年征伐匈奴的汉武帝时代,朝廷想了很多方法聚敛财富,在他驾崩后不久,反对盐、铁等项国家垄断的人们就抨击朝廷“与民争利”,认为王者应当施行仁政,不应该想着法儿搞钱。

王安石变法之后,反对派用的最顺手的依然是这件武器,而且给这把利剑又加上了人身攻击的锯齿。

孔子在讲君子、小人做事动机不同的时候,虽然也不是全无褒贬,但他更多是在陈述春秋时期分封制国家的实际状况。那时所说的“君子”都是世袭贵族,先天承担治理百姓的责任;而“小人”则指普通百姓,他们负责供养那些社会顶端的君子。

可到了宋代,当司马光重新提起这个话茬时,他的意思已经完全变了。“君子”被当作“好人”的代名词,而“小人”则指代“坏人”。主张变法的“新党”追逐的是利益,他们理所当然地都是小人、坏人;而主张恢复旧法的“旧党”则崇尚道义,无疑是君子、好人。

这样标签化的人身攻击一旦开始,就事论事、实事求是的困难就会直线上升:如果有人指出好人也会犯错,或者辩称坏人也做过好事,那他最后大概率也会被视为坏人。真正的大奸大恶或许会被赶走,可那些基于事实做出独立判断的人,也一样会被赶走。朝廷上最后只会留下不分青红皂白的好人。

而不分青红皂白的人,还可能是好人吗?

司马光并没有解决这个核心悖论,就开始挥舞“义利之辨+君子小人之辨”这件新武器。他很快就碰上了硬骨头:王安石的“免役法”。

因为神宗皇帝38岁就早早驾崩,当时的朝廷由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,边上坐着十岁的哲宗小皇帝。高太后厌恶变法,站在司马光这边,把他拜为执政。在他推动下,半年多时间,王安石推行的青苗、保甲、保马等法就被一一下诏废除。只剩下免役法,等待最后的决断。

在元祐元年(1086年)正月,哲宗的新年号刚刚用上没多久,司马光就迫切地递交了一份政策建议,列举了免役法的五大弊端,要求改回原本的差役法。然而这份充满漏洞的建议很快引来激烈批评。

出招最狠的是新党大佬章惇。章惇这时担任枢密院的长官,和司马光一样位列执政。他精于算术,之前做过财政首长“三司使”,熟悉变法的具体事务。在他看来,司马光的建议自相矛盾,而且明显违背事实。

比如司马光在这份建议里声称免役法每年收钱,让以前只要几年服一次劳役的大户受苦,可在另一份建议里却说免役法让大户享受便利,真正受苦的是中下户。司马光认为朝廷推行免役法之后雇佣“四方浮浪之人”,出问题了无从追究,可章惇却尖锐指出,这种情况根本不存在,紧要的劳役岗位用的都是有家业、有担保的人。在章惇看来,司马光没搞清楚情况就在信口开河,甚至是选择性忽视了对他不利的实际情况。

要求一个年近七旬、居家著书十余年的老人,能洞明新法在各地执行层面的利弊,说实话挺难的。司马光为人诚恳老实,被章惇指出错谬的时候他甚至有点难受,可其他旧党并不这么玻璃心。趁着章惇在太后面前据理力争触怒天颜,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呈上,当月便将他罢免外放。

亲眼目睹自己推动的新法逐一被废,王安石在同年四月郁郁而终。司马光对这位亦敌亦友的老同事颇为宽待,主张“优加厚礼”,最终给王安石追赠太傅,享受宰臣级别的礼遇。

之所以这么做,司马光的理由很简单,他不想变法期间的“浮薄”风气继续下去。或许多少有点受章惇事件的影响,他意识到如果朝廷给出明显的信号要批评王安石,那一定会有很多人冒出来响应附和,不惜出卖旧日恩主来换取新朝的宠眷。而这种为了利益随意改变原则的做法是他最反对的。

司马光试图调和新旧两派的分歧,让朝廷能够兼容而不专断,但他的努力成效有限。

王安石扩张国家权力的主张和司马光反对扩张的“义利之辨”,在理念上本就不太相容。更重要的是,理念分歧的背后,藏着更深刻、更难改变的社会变化——

中国经济文化版图上近千年的最大变化:南升北降。

image1 ▲ 清宫殿藏画本之司马光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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